你是一条河
allen 2005-03-16 201 0 0 0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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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静的守寡生活只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的夜半三更,辣辣的窗户被神秘地敲响。 头几夜辣辣根本不予理睬,可后来敲窗声非但没灰心而去,反而越来越响。辣辣这才恼火地起了床。

  "敲什么敲?窗户都敲坏了!整条街都吵醒了?"

  外面的人说:"没办法,你睡得好死。"

  辣辣说:"哦,是老李呀。有事吗?"

  老李是粮店的普通职工,平日老穿件四个口袋的中山服,打扮得象个干部。辣辣做大姑娘的时候就在他手里买米,那时候他光用贼一样的眼睛偷瞥她。辣辣出嫁后去买米,他就趁交接钱票的一刹那碰碰她的手。六一年丐水镇的居民饿得上襄河堤剥树皮吃的时候,老李给辣辣送来了十五斤大米和一棵包菜。辣辣怀里正抱着奄奄一息的咬金,可怜一周岁的孩子还没吃过一口米饭。辣辣笑笑,收下了礼物。老李以为王贤木不在家,正要动手,王贤木的声音从后门口传来:"辣辣,谁来了?"

  辣辣说:"不相干的过路人。"

  王贤木说:"干什么呢?"

  "讨点饭吃。"辣辣推走老李。老李说:"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

  辣辣说:"今夜里襄河边上还你米袋子。"

  后来,老李又偷偷送了两次米,辣辣都是在深夜的襄河边还了他的米袋子。王贤木下了趟汉口,弄回了一担烂菜叶子和米面。辣辣就告诉老李不要再送了,家里有了。老李以为他们有了肉体关系当然可以嘻皮笑脸,就说:

  "我偏要送呢。"

  辣辣说:"那你就送吧。还你米袋子的肯定是贤木。"

  老李就没再送任何东西。

  辣辣怀孕后明白孩子是老李的,就背地里寻了偏方打胎。别人一吃就灵的药偏偏辣辣吃了没动静;急得她又去寻别的方子。双胞胎就在辣辣不断喝各种打胎药的同时长成落地了。

  贵子两斤半,福子才两斤三两,合起来没人家一个婴儿重,生下来都睁着眼睛但不会哭,肤色就和汤药同样的酱黄。孩子满月后,老李几次三番到门前试试探探,辣辣瞅准他,当头泼了一盆双胞胎的洗尿布水。从此,老李便消声匿迹了。

  尽管事情过去了三年,老李却还象昨天和辣辣睡过觉一样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对她说话。男人一旦搞了某个女人好象就拥有了某种权利一样,辣辣气忿不过的就是这个。她故意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事?"她知道老李会回答什么,她正等着他上圈套。

  老李说:"让我进屋说好不好?"

  辣辣说:"那不成。先说有什么事?"

  老李说:"你现在需不需要米?"

  辣辣冷笑了,"需要呀。"

  "我已经送来了。"

  辣辣吱呀开了门。她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她门口,后架上放着一袋米。她过去掂了掂,老李说:"六十斤。"辣辣说:"大方了点儿。"

  辣辣让老李站好别动,她嗨地一声抱起米袋,用牙齿嗤嗤扯断扎口的绳子,围绕着老李倒掉了米,将口袋往老李脚背上一扔,说:"滚!"

  老李站在大米的圆圈中央,气得发抖。半天才说出话来。"臭婊子!你以为我是找你干事来了?我来看我的孩子的,那双胞胎 ----"

  "呸!放你祖宗的狗屁!"辣辣很神气地叉着腰,说:"老娘办法多得很,还会让你真正占到便宜不成?也不摸摸后脑勺好好想想!"

  老李从喉管里挤出了几声吭哧,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辣辣说:"嗨,你的米袋子。"

  辣辣回到屋里拍醒了得屋和艳春,吩咐他们拿上扫帚撮箕和米桶,把门口的米弄回来。两个孩子睡得迷蒙,问:"哪儿来的米?"辣辣说:"天上掉下来的米!去!弄回来就得了。"

  冬儿出现在母亲面前时像个幽灵,把辣辣吓了一跳。三年的饥饿使八岁多的冬儿只有五六岁小孩那么高。她穿着姐姐传给她的夹袄,夹袄长及小腿,摞满蓝色和深灰色的补丁。 她一双冷冽的大眼睛活象个看穿妇人心的八十岁的老巫婆。她说:"妈妈,我们不要那臭米。"

  辣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 ----- 么?"

  "我们不要臭米!"

  辣辣在狠狠盯着女儿的这一刻里发现了这个小女孩的阴险,嫌恶强烈地涌了上来。 她想她从前真是疼错人了,这几年白白疼了冬儿。八岁的小女孩,偷听并听懂了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对话,真是一个小妖精。她怎么就不知道疼疼母亲?一个寡妇人家喂饱七张小嘴容易吗?送上门的六十斤雪花花大米能不要吗?

  辣辣照准冬儿的嘴,抡起胳膊挥了过去。冬儿一个车轮转,跌在地上,鼻子里喷出一注鲜血。她用衣袖堵住鼻子,抬脸看她的母亲,她拼命忍住眼泪胀得两侧太阳穴嗡嗡作痛。

  辣辣非常惊奇她的孩子中居然还有一个挨了重创而不哭的。母女俩都像重新认识一般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辣辣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在什么时候变成小大人了?真讨人嫌!" 她说完扭身走开了。

  母亲一离开,冬儿的泪水夺眶而出。

  冬儿是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早熟的。她当时就在现场,躲在大人们的阴影里,目睹了父亲可怕的死亡和母亲疯狂的悲痛。那一夜她彻夜哆嗦,睁着眼睛作了许多噩梦。所有的人都忙碌着,被母亲的几次晕死弄得顾不上瞧他们七个孩子一眼。从此,她就贴近了母亲,期待有朝一日,母亲会单独与她共同回忆那夜的惨祸,抚平她小小心中烙下的恐惧。小女孩天生的羞涩和胆怯使她无法主动向母亲倾吐她的秘密,可她坚信母亲会觉察,会揽她入怀询问她性格的巨大变化。母亲将加倍疼爱她,她将安慰母亲,这个家里只有她们母女才能真正的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冬儿正是这样做的,可母亲一个重重的耳光打破了她天真的理想。她在心中呼唤父亲的同时逼视着母亲,她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恨你!

  辣辣几乎每天都要打骂孩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所以她根本没有过多介意与三女儿的龃龌。整个家庭都没有人重视冬儿的阴郁。大米够吃,辣辣经常能连买带捡地弄回一大筐蔬菜,不到七岁的社员居然可以背回一篓篓木材和煤,每两个月大喝一次龙骨汤,日子过得似乎比父亲在世时还滋润一些。一家八口,不论是谁放了个响屁,立刻就有人模仿取笑,闹成一片,家里充满了快乐的生机。


Tag: 你是一条河 池莉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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