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补丁(代序)

一个作家不应该回避他每天所生存的这个变化的空间文学是对人类的希望，同时也是让人更坚信。人是最值得庆幸的存在。

--大江健三郎

...

一

2001年年底，中国作协召开第六次作代会，我去看望新疆刘亮程﹑赵光鸣诸君，邂逅一位评论家。聊及当代中国文坛现状，该先生对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系列小说大加赞赏，说评论界许多人认为"夹边沟"系列乃中国的"古拉格群岛"。这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我对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一向情有独钟。索氏深邃的眼晴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2002年年初，北京召开舂季图书订货会，有一家出版社征订《夹边沟记事》一书，我大为高兴，但封面上的作者署名却不是"杨显惠"。这令我好生奇怪，赶忙向那位著名评论家询问，中国究竟有几个人在研究"夹边沟"问题？杨显惠先生第二天一大早从天津赶到北京，找到了要出版《夹边沟记事》的出版社。经核实，该书一共收录了九篇小说，其中有八篇乃杨先生的小说。又进一步调查，选编该书的作者乃从夹边沟死里逃生的一名右派所为。杨先生曾经采访过该老先生，杨著"夹边沟"系列中有一两篇小说使用了该编者提供的素材。杨先生出于对该老的感激，在《上海文学》连载"夹边沟"系列后，每期都给该先生寄赠样刊。未曾想，该老经不住商业的诱感，将杨先生用五年心血采访而成的文章擅自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并辩称，我还未来得及给你打招呼。出于对"夹边沟"右派的敬仰，姑隐其名，不作多论。

历史的轮回常常让人哭笑不得。

...

二

有人说，历史是----位公正的老人，最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其实不然，历史是"秦始皇的兵马俑"，你不挖，它永远不出来。殊不知，有多少埋葬在万丈深渊的历史暗角，我们永不知晓，有多少冰雪背后的哭泣引人深恳。解冻。解禁、解密﹑解构，随着社会环境的逐步改善，历史的真相会渐露峥嵘。

杨显惠，这个不修边幅、笨头笨脑的甘肃大汉，自己搭上路费，历尽千辛万苦，用了五年的时间，终于使中国西北的劳改营--夹边沟这段尘封四十年的历史真相大臼于天下。那几千名卑微的小人物的命运，令人悲愤。那上百名右派关于饥饿与死亡的回忆，让人惊叹、呕吐、流泪﹑失眠！

由于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再加之客观人文环境的荒寒和太多的弄虚作假，许多人感受历史和苦难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即使你用一枚尖针刺他的皮肤，他也没有多大的反应。杨显惠把夹边沟当作锋利的笔，一下一下揭开昔日的伤疤，叫它流血并且暴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们来一个激灵。因为，关注历史，就等于关注现实，也等于关注我们自己，

2001年的夏天，《上海文学》已发表了《夹边沟记事》的十二个中短篇，在甘肃省引起很大震动。许多原本不愿接受采访的右派，主动打电话约见杨显惠，讲述自己真实的经历。

一位死难者的家属告诉作家，他们已将《上海文学》上连载的文章如数收集起来，清明节上坟时焚烧，以告慰父亲冤屈的亡灵，

一位死难者的儿子，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读到了以自己的父亲为背景的小说，一下子哭倒在地。并把报刊供在桌上，长跪着，一页一页地读，一页一页地哭。并对朋友说，父亲去世时他还小，只知道父亲死在夹边沟，但不知父亲死得这样惨·……

在甘肃的临洮县，作家访问了从夹边沟死里逃生的八十二岁高龄的裴天宇老人。老人说，他在甘肃师大当教授的学生寄来了四册《上海文学》，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读完那四篇文章。他说：每一次拿起来读不上十分钟，就泪流满面……伤心得读不下去呀！

...

三

我在含着泪审阅完杨显惠的"夹边沟"系列小说后、又一口气读完了杨显惠早期的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虽然是作者十多年前的！旧作，但其艺术及思想价值同样不同凡响。我终于找到了为什么杨显惠能写出《夹边沟记事》的思想根源。

杨显惠是甘肃知青，曾在河西走廊上山下乡。后调到天津工作。所以，杨显惠的创作分为四大背景：一类是以西北乡村和历史为背景的小说，以《妈妈告诉我》、《野马滩》《黑戈壁》为代表：一类是以知青生活为背景的小说，以《贵妇人》、《小赤佬》。《洗个不停》和《不知道他是谁》为代表；一类是以大海为背景的小说，以《爷爷、孙子、海》、《海上，远方的雷声》和《这一片大海滩》为代表；另一--类就是以右派生活为背景的"夹边沟"系列。由子杨显惠是城市人，所以他对乡村生活的感爱就比不上他对知青生活的熟悉，因而导致了他的乡村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远鞑子他的知青小说；他到夭津海边生活的时间更是后来的事，所以他的大海系列也略显平庸他的"夹边沟"系列和知青小说一--脉相承，前者源子他刻骨铭心的体验，后者源于他成熟的文学理念，作家的良知和任贵的心灵。

优秀的小说应该传递四个方面的信息：一是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反映和批判，二是对历史和文化的揭示和扬弃，三是对人本身的存在和人性善恶的多维思考，四是对人类的终级关怀：这四个方面是文学的魂魄，语言﹑叙述，情节、结构等是文学的皮毛和血肉。凡够得着*作家"这一称谒的写作者都应该具备优美的文笔、流畅的叙述、引人的情节和合适的结构，否则不属于文学范畴。像时下流行的韩寒的《三重门》，只是商级中学生作文，刚刚进入了文学的外围。四流的作家，只是简单或肤浅地图解现实，不过供人消道和体内音界，三流的作家，透过现实已窥视到历史和文化的影子，像莫言、贾平凹、陈忠实、张炜、余华、阿来等作家己超越这一境界，正在向人本身进军。二流作家，直抵丰富，复杂、多维的人性，从物质层面向精神层面探索。许多小说为什么没有生命力，就因为他们还处在时代和现实的包围中，还没有冲进历史和文家，不仅穿透现实、历史和人性本身，而且关怀人类存在是这种境界。中国文学要想和世界接轨，没有此种要求，绝对是夭方夜谭。

杨显惠的《贵妇人》、《小赤佬》、《不知道他是谁》和《洗个不停》，已具备二流作家的全部要素，不仅揭露历史文化的细节，而且对人性尊严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传递了二十一年不改初衷，旨在张扬人性和人道主义的情怀。人道主义的核心龙是人的尊严，当我们面对成千上万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的卑微而弱小的蝼蚁般的生命，作何感想？中国缺少愤怒的作家，这是中国文学的悲哀！大多数的谎言都可以被揭穿，只有艺木的谎言例外。当我们面对那么多精心编织的谎言的纱巾常销不衰时，作何感想？

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说："文学应该从人类的暗部去发现光明的一面，给人以力量，让人更信赖人。"当我在压抑中读到了杨显惠《贵妇人》中漂亮的"上海女人"况钟慧守为玉碎不堪污辱的离贵品格时，禁不住欣喜若狂，这才是真正中国女人的形象，中国知识分子的写照、中国人的精神。《洗个不停》是千古绝唱的奇迹，《夹农》则是黑暗中的光明，给人以力量，让人更信赖人。

...

四

20世纪的中国文学，大体形成了四种格局：一种是以现实感觉、情爱﹑调侃。休闲、猎奇为内核的市民文学，一种是以武侠、娱乐、复仇为主调的通俗文学，一种是以爱国、救亡、统一、善恶、宣扬或治口号为宗旨的主流文学，一种是以历史、文化、人性、自由为精神的严肃文学，各个时期均有不同的作家各领风骚。就其艺本思想价值来说，自然各有高下，但就多元文化本身来说，各有其存在的理由，也不可一概批判。

问题是，一个民族文学里面一旦市民文学、通俗文学、主流文学大行其道，那是极不正常的。民族精神的传承靠的是严肃文学的血脉，市民文学和通俗文学，充其量是一个个色彩缤纷的泡沫，随着时代的步伐，迟早要烟消云散。人人休闲、麻本、自私，，肯定是这个民族堕落的开始。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比昂松认为，我们在文学中追求的是一种有意义的生命，它虽然如露珠，却可以在风雨中驰骋，有了这点精神，我们会坦然无畏。没有它，我们会觉得迷惘惆怅。我绝不赞成作家逃避责任，因为他是人类灵魂的舵手。这就是"健康而高贵"的文学精神。

当我阅读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和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时，禁不住想起了那个目光炯炯的俄罗斯老头索尔仁尼琴。两书相较，杨显惠侧重于细部描写，即右派在劳改营里经受的磨难，摄人魂魄，催人泪下；而且全部来自干对当事人的深度采访，具有很大的原创性。《中国一九五七》较之更全面更宏观，不仅写了右派在劳改营中的肉体和精神痛苦，还写了反右斗争的全过程。两本书珠连壁合，全面掀翻了那段历史，构成了中国真正的"古拉格群岛"。历史的真实使一切技巧都黯然失色，是无技巧的技巧，堪称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作家，点燃了一盏中国文学的希望之灯。是一块历史的大补丁。

...

五

写完本序后，赛妮亚小姐死缠着要放风筝，明婚的春光让人激情盎然。擦千了眼泪，舔舐着伤口，开始出发。可是风筝的龙骨让小女不慎弄断，怎么接也接不起来，让人着急。一个断了背梁的风筝何时才能飞起来？

我有这样一个梦想。

赛妮亚2002年3 月5日（$)

于京郊黄村